(一)
黃衫少年轉過頭來,盯著那穆修權的死屍,半天才明白過來。
無緣無故地,這一晚上,就已經招惹了唐門和興雲庄的兩大門派。
他嘆氣。
他年紀輕輕,本不是嘆氣的年齡。
江湖的經驗,他終究還是太少。江湖的人心,他終究還是不能明白。
他環視四周,眼睛中充滿了疑惑。是誰擲出的短戟?既然已經兩次出手,為什麼不與他相見?
目光所及,見到的,只是遠遠的,萎縮的十幾個看客的臉,在他的目光下,都縮了一縮。
再回頭,他的愛犬,仍躺倒在地。那自童年就在一起的遊伴,此刻卻陰陽相隔。一時間,恍然覺得這天地之中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人。
輕輕地來到三兒身邊,吩咐道:「掌柜的,就麻煩你將它掩埋了吧。它身上有毒,你們還是小心一些好,不要觸到它身上。」
右手一揚,一大錠銀子,「噠」的一聲,落到櫃檯上。
一低頭,一滴淚水,已滴到冰冷的地上。
胖胖的掌柜忍不住也嘆了一口氣:「公子請放心。我先讓夥計將它抬到後面,等雨停了,就葬在院子後的山上。」招呼幾個小二過來,尋了幾塊木板,將三兒的屍體搬到了木板上抬走。
等黃衫少年回過頭來,竟發現那瘦弱的男孩在混亂中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咦」了一聲,兩條細細的眉毛皺了起來。
四處搜尋之時,才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借著忽明忽暗的燭光,躡手躡腳地往院里的大門處走去,分明是想趁亂逃走。
他正要追上去,那男孩「啊」的一聲慘叫,一個跟頭,倒跌了回來,似是在大門口撞上了什麼東西。
一匹青鬃馬已是旋風般地沖了進院子來。後面跟著的,是十幾名差兵。
青鬃馬上耀武揚威地坐著的人,尚未下馬,已經大聲武氣地叫了起來:「我說老蔡啊,這麼大的雨,你還在屋裡坐著,你的狗腿難道斷了不成?我的這些兵,已經在雨里淋了一個時辰了,還不快些燒了薑湯和熱水來!──咦,你這癆病小鬼眼瞎找死啊,就往大爺我的馬上撞!」
胖胖的蔡掌柜陪著笑,已經點頭哈腰地迎了出去。只不過他的笑僵硬在臉上,實在比哭還難看。這一晚上,他遇到的倒霉事,的確實在太多;他陪的笑,的確也已經太多。
「原來是襄陽王府的馮校尉馮大爺!馮大爺早晨剛剛光臨小店,老蔡沒想到您會再來。──老蔡正要報官,可可的您就來了。您這可不是活神仙,未卜先知么?」
「什麼?報官?我說老蔡,我馮韶可是堂堂的王府校尉,這幾日為了追查王府欽犯跑得腰桿都細了。你怎麼拿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來給我添麻煩?」
「大爺,不是小事,是殺人哪。十幾條人命呢。」
挺胸疊肚地,馮校尉已經翻身下馬。客棧的小二早慌慌張張地跑到雨中,將他的馬牽到了馬廄。
「反啦反啦!這裡雖不是襄陽,畢竟也屬於襄陽府的治下,竟敢有人作科犯上!──兇手何在?」
那馮校尉正要踏進客棧的大堂,一瞥眼,見到一個短襖黃襦的少年,撐了一把竹傘,自大堂走了出來,將兀自躺在泥漿中的那個險些就成了自己馬蹄下的「癆病小鬼」的孩子,攙了起來。
他的一雙魚泡眼不禁眯了起來,大咧咧地道:「老蔡,這兔兒爺,不是你客棧里的人吧?」
黃襦少年雙眉一挑,臉上殺氣一現即逝,轉身攜了那男孩進了大堂。那馮校尉給他的目光一掃,不禁一噤。客棧的掌柜忙道:「這位公子爺的確是小店的客官;──馮大爺,您還是快到大堂里看看吧。」
那馮校尉還待再問,卻見那少年氣度不凡,服飾華貴,衣襟上的那粒珍珠閃閃發光,顯然是有些來頭,遲疑了一下,將一句叱喝吞到了肚子里。這股氣自然就發作在胖胖的蔡掌柜身上:「老蔡你催命嗎?」
一邊發作老蔡,一邊帶人踏進了大堂。
血腥氣迎面撲來。
那馮校尉很快就見到了興雲庄的眾人的屍首!
他不禁一怔!
身在權勢赫赫的襄陽王府,經歷多少戰陣殺伐,見到堂內的慘狀,也不由得心驚肉跳。
「反了反了!殺,殺人犯在哪裡?」嘴上兀自強硬,膝蓋卻隱隱地開始發抖。
蔡掌柜小心翼翼地問道:「您要問那殺了這些人的人?──他們已經走了。」
那馮校尉頓覺如釋重負。他用力一拍桌子:「真是豈有此理!你,你怎敢放走人犯?」
蔡掌柜嚇得禁不住「撲通」跪倒:「馮大人,冤枉啊!那三人武功高強,殺人不眨眼,小民怎麼擋得住啊,這裡一眾客官都可以為小民作證,還請大人詳查!」
「我說老蔡,你怎麼嚇成這樣?馮大人也不是專門怪罪你嘛。」
一個差役湊過來,踢了蔡掌柜一腳:「快起來吧!趕緊把你的好酒好菜端上來,多說幾句好話,馮大人也就不會見怪了。」
蔡掌柜應承著去了。
那差役又湊到馮韶身邊,陪笑道:「馮大人,邵都統就在左近;既然此地發生兇案,難保和那王府的欽犯搭不上關係,何不順便請他來查斷,也省得大人勞神了。您看如何?」
一句話提醒了馮校尉。他一迭聲地道:「有理!有理!來人,來人,快點起衝天信引。」
早有兵丁答應一聲,取出一隻引信點燃,走到院子中。只聽「嗤」的一聲尖銳的嘯響,一道紅光刺破了雨幕,在漫天風雨中,幻化作一支巨大的白色長劍形狀,久久不散。
那黃衫少年原本不屑與官兵糾纏,正要拉著那男孩離開大堂,回他的房間,可是見到那隻信引,卻不由一怔,居然又坐回自己在屋角的位子上。
馮校尉早已招呼手下的差役將屍首清理到一旁,自己則大剌剌地揀了一張桌子坐了下來。
廚房的小二已將灶火燒得熱熱的,接著奉上薑湯和熱茶。蔡掌柜親自應酬,吩咐著廚房準備飯菜好酒。
一時間滿屋的血腥氣息散盡後,已為炒菜的香氣取代。差兵的喧嘩,已壓過了屋外的風雨聲。若不是牆角的屍身,任誰也不信這裡剛剛發生一場令人眩目的惡鬥。
蔡掌柜一面往上端著酒菜,一面陪著笑,道:「馮爺,您這信引放出,不知是否還有其他貴客光臨?小店也好早點準備,及時接應。」
聽見他的話,馮校尉的方臉,早已仰到天上,大聲說道:「那是自然。少時待到他來時,你可要小心侍候。老蔡,他官階顯赫,可不象我這樣好商量啊。」
蔡掌柜忙捧了一壺剛剛燙得熱熱的酒過來,為他斟上,小心地道:「馮爺,您的這位貴客到底是誰?您也說出來讓老蔡長一長見識。」
馮校尉吃他的馬屁拍得舒服,更是得意,大聲道:「這位爺嘛,當然就是咱們襄陽王爺麾下名列第一的『血無痕』邵繼祖,邵大人!」
他話音剛落,「噗」的一聲,黃衫少年一口酒已經撲了出來,想是嗆到了喉嚨里,一時間不停地咳嗽,臉已經漲得通紅。
又聽馮校尉續道:「這邵大人不僅官聲顯赫,武功蓋世,而且又奉了皇帝的諭旨,不日就要迎娶玲瓏山莊的玲瓏小姐。若不是為了搜查這襄陽王府的欽犯,他老人家也不會降尊紆貴,來到左近。待得他到來,你可要打疊起精神,好好侍候。」
旁人都豎著耳朵聽著他的牛皮吹得滔滔不絕,那黃衫少年的臉卻越來越蒼白。
自從那馮校尉嘴裡吐出了「邵繼祖」三個字,他就好象見了鬼。
那瘦弱的男孩就坐在他身邊,身上的泥水還在往地下滴,小眼睛卻在他臉上掃來掃去,忍不住覺得好奇。
──這黃衫少年縱是遇到強敵,也是笑眯眯的好整以暇,為什麼聽到「血無痕」邵繼祖的名字,就如同聽到了剋星一樣?
他卻不知道,此刻這黃襦少年心裡恨不得立時拔腿逃之夭夭,但是這少年亦知此刻若是離去,必然引人注目。當下仍然舉酒自斟,強作鎮定,只是手卻已不禁微微發抖。
正在這時,風雨之中已經有一陣馬蹄聲遠遠地傳來。
聽這聲音,分明有數十騎向這客棧馳來。客棧大堂里的人們立刻靜得只能聽到風雨的呼嘯。
馬蹄聲越來越近,卻聽不到人聲喧嘩,顯然是訓練有素的精騎。轉瞬之際,人已到門口。
馮校尉頓時鬆了一口氣,大聲道:「這一定是邵大人帶著精騎到了!」說著站起身來,拉了蔡掌柜,與一眾人等前去迎接。
那黃襦少年等的就是這個眾人出出入入時的混亂機會。
他沖那男孩伸出手指「噓」了一聲,趁著混亂之際,已展開輕功,向客棧裡面疾避而去。──既然出口已被封堵,自然只好到客棧裡頭避上一避。
黃影一閃,矯若驚鴻,蹤影已逝!
(二)
那黃襦少年見勢不妙,急急地往客棧的廂房處避開。急切之中,連推了推西邊的數道房門,卻發現房門已鎖。
此時外面已經是一片嘈雜,伴隨著官兵的吆喝和腳步之聲,以及兵器撞擊之聲,似是已經展開了搜索。
那黃襦少年心中更急,他突見院子角落有一間小屋,忙疾掠過去一推,發現房子尚未上鎖,立刻閃身竄進房間內,關上了房門。
環視四周,房間內空空蕩蕩,無處可以藏身,頓時急得一身冷汗。
此時外面的嘈雜之聲越來越響,他越發著急,索性一低頭,一咕嚕鑽進了床下。
木床巨大。床帷低垂到地,床下雖然陰暗,但尚有餘地。
他一鑽進床下,立刻往牆角處爬去。
忽然覺得腳下碰到一個軟軟的物什,不由得大吃一驚──這床下竟然已經藏有他人!
剛要驚叫,一隻手伸了出來,就在這黑暗之中,不差分毫地掩住他的嘴。
他渾身一顫,心中更驚,百忙中用力一甩。
床下空間甚小,雖然那隻手認位又出奇地准,但是卻似乎沒有什麼力氣。他這一甩,居然就給掙開。
這少年萬沒料到千巧萬巧,這床下另有他人,想回頭去看時,兩根冰冷的手指已經快如閃電般搭上了他的頸後要穴,凝而不發。只聽一個壓得低低的聲音說道:「噓,別作聲!」
話音剛落,廂房的門就被「砰」地一腳踢開。跟著便是幾雙靴子踏進房來,四處遊走翻找,似是尋找什麼。接著兩柄刀就探進床下。所幸這木床甚大,並未刺到床下躲藏的二人。
只聽一個兵丁道:「外面正下著雨,但這屋內卻沒有一個腳印,這裡也不象進來人的樣子,不用再搜了。」接著腳步聲起,幾個人已然離去。
黃襦少年忍不住心中得意,心想自己的輕功踏雪無痕,騙這些人自是綽綽有餘。但隨即想到搭在自己頸上的手指,心又涼了下來。
又過了好長的一會兒,院子里靜了下來,想是客棧里的眾人大氣都不敢透一口。只聽見一陣腳步聲向這邊走了過來。皮靴踏在地上的積水上發出嘖嘖的聲音,顯得來人氣勢不凡。
半晌,只聽見一個聲音緩緩地問道:「你們可找出些那人的線索?」
這聲音微微嘶啞,卻十分粗重。廂房裡的床下,那黃襦少年身子忍不住一顫。
早有旁人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店中的小二認出了畫圖中人,可是我們在這裡搜遍了,也沒有查到那人的行蹤。或許那小二認錯了人?又或許那人殺完人後就早已離去?」
先一人久久沒有說話,似是沉吟了半晌,說道:「依我看,客棧里那些興雲庄的人,不是他殺的。」
又一人道:「大人何以見得?」
先一人道:「他與興雲庄的人素無仇怨,怎會無緣無故地殺人?以他此刻的情形,必要遮掩蹤跡,儘快脫身,又怎能招惹上新敵?何況,你們沒見死的人中的都是刀傷,不是劍傷?那些傷口發藍,多半便是唐門的毒刀。」
後一人道:「只不過,唐門的人到這裡來做什麼?」
先一人慢悠悠地道:「唐門的人,向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襄陽王府位高權重,錦師堂中也有唐門子弟,他們此刻,絕不是沖我們來的。我唯一懷疑的,倒是穆修權中的那一戟。」
後一人道:「可是屬下早已盤問過那蔡掌柜,當時大堂之上,無人看見那短戟自何處而來,就好似鬼魅一般從天而降。」
先一人道:「我之所以懷疑,實是那一戟的力道十分怪異。」
後一人道:「請問大人尚有何顧慮?」
先一人道:「這短戟沉重,乃是葛雲飛的家傳兵器。穆修權身為興雲庄的二當家,已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好手。若要擲戟殺他,出戟必快,是以力道必須雄厚。可是穆修權所中的那一戟,卻僅僅入喉三分,沒有穿喉而透。這分明是有人以巧勁用那短戟殺人。而使得出如此巧勁的,武功必已是出神入化,那又為什麼枉費周折,不直接以強力殺他?」
後一人道:「莫非是這人故意掩蓋武功的路數?」
先一人沉默了一刻,終於緩緩地道:「也許是這人已經使不出強勁的招數,只能以巧勁殺人。」
那黃襦少年屏息聽到這裡,頭腦中念頭一閃,似是想到了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到底是什麼。
只聽後一人道:「難道大人懷疑除了唐門的人,這其中另有他人?」
先一人「哼」了一聲,仍是緩緩地道:「是不是另有其人,此刻難以速斷。你我如今懷有王爺嚴令,不能為枝節耽擱,還是拿住那人的正事要緊。以我所料,那人必定走不遠。此間連日大雨,山道崎嶇,何況我已經請王爺班下嚴令,所有出城之路已斷。王爺的近軍,已守住所有驛站。所有馬市,也一併停市。他既便要走,也是插翅難飛!」
那黃襦少年聽到這裡,更是禁不住心中連連叫苦。驛站已封,大路已斷,如何能趕到他此行的目的地?何況騾馬集市也已停市,連代路的馬匹也會買不到。他的心神大亂,後面的話就再沒有聽見。等他回過神來時,外面已經是人喊馬嘶,嘈雜作一團,顯然是官兵正在離去。
又過了半晌,馬蹄聲已經漸漸遠去,與風雨聲混雜在一處。再後來,除了風狂雨嘯,一切都靜了下來,店小二嘟嘟囔囔地走進來鎖上了房門。
那少年早已按耐不住。待店小二走遠,身子一縮,立刻向前電射而出。他心中早已經算好了身後那人的所有出手方位,就是拼著受傷,也不願受制於人。奇怪的是,那隻按在他頸後的手,卻並沒有順勢按下來。
那少年一旦脫困,立刻翻滾到床外,雙手一分,那木床眨眼間就不動聲響地裂成兩片。他壓低了嗓音,喝道:「你是誰?!」
一個人慢慢地從分裂的木床邊站起來。
塵灰飛揚之中,他的面目看不清楚,只是隱約見到他身穿黑衣,左手中提了一隻寬大的竹笠。
那少年一怔:「是你?!」
然後就是一個沉靜的聲音響起:「適才多有冒犯,實是情非得已,還請公子海涵。」
黃襦少年後退了兩步,似是沒聽見他的話。
他的眼前,只是閃動著一幕幕的畫面。那些畫面,彷彿活了一般。
──葛雲飛脫手而出的右戟。
──那刺得人的皮膚都發痛的電光火石般的速度。
──輕描淡寫般地一招的鎮定的手。
──持戟的手。
──手臂上覆蓋的黑色的衣袖。
──遮住了大半個臉的寬大的竹笠。
──穆修權那凸出的眼睛。
──插在他頸部的右戟。
他用力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是你?!」
濺起的灰塵已經飄散開。
那人赫然就在眼前。
他的年紀很輕。
他的臉龐蒼白而消瘦,顯得十分憔悴和疲倦。
只不過縱是憔悴與蒼白,也掩不住他那劍眉朗目下的丰神都華。更有一番沉靜從容,自那清俊的面容中隱隱的含而不露。
──「你是誰?」
──「接下葛雲飛的『撒手戟』的是不是你?殺了穆修權的,是不是你?你怎麼也躲在這兒?」黃衫少年不喘一口氣地問過來。
黑衣青年卻只是溫文爾雅地一笑。
「在下無名之輩,姓名實是不值一提。這位公子卻想必非同凡人。曠世奇兵『陰陽犴』就在公子手中,你那『驚鴻一瞥』的輕功又出神入化,公子想來和玲瓏山莊必有淵緣。可否請教公子的尊姓大名?」
聽他說得恭謹,那少年忍不住得意起來,一時間竟已有點飄飄然,渾沒意識到他對自己的一連串問題都避而未答。
「你居然連陰陽犴都知道?看來就是不告訴你,你遲早都會猜出來。」
他的大眼睛轉了轉,「我,我,我姓霍,我叫霍小弟。」
又笑吟吟地一掃他的臉,「索性實話告訴你,霍小弟可不是我的真名噢。好啦,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了,那你的呢?你是誰?」
看著他的頑皮,那黑衣青年的臉上也不禁浮現一抹淡淡的卻是輕鬆的微笑:「果然是和玲瓏山莊的霍家大有淵緣。霍兄,我姓詹,名日飛──索性也是實話告訴你,這可也不是我的真名。」
(三)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地相視一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外面追兵密布, 風雨交加,山城欲摧,在這間暗暗的小屋裡,卻有一股淡淡的暖意,慢慢地瀰漫起來,令人不由自主有了一絲留戀。
霍小弟的心中,已經有了太多的疑團了。他瞪著他道:「你的武功很好啊!你為什麼要躲小邵?」
此時恰有一道閃電在屋外一過即逝,在剎時間將他臉上那副「不搞清楚不罷休」的神氣映得清清楚楚,那對兔子牙也越發白白晶晶地閃亮。
詹日飛的臉在黑暗中看不大清表情,但是他的聲音卻有些奇怪:「霍兄所說的小邵是誰?」
霍小弟道:「就是剛才在院子里說話的邵繼祖呀!你難道不認識他?──咦,你既然不認識他,為什麼要躲他?」
只聽詹日飛喃喃道:「原來他就是邵繼祖。──霍兄,在下只是久聽說起他的英名,卻從未見過他。霍兄叫他小邵,想必一定認識他了?」
一時只覺霍小弟如此親昵地稱呼邵繼祖,似是與他應該十分熟識才是;既是熟識,霍小弟又為什麼要躲他?
霍小弟恨恨地道:「我雖然認識他,卻不一定是他的朋友!」
他嘟著嘴又補上一句: 「再說,小邵有什麼了不起?認識他是因為他自家祖宗的墳頭冒了青煙,他前幾輩上燒了無數的高香。」
詹日飛道:「霍兄武功出眾,適才對陣唐門『無佞堂』的高手兀自談笑自若,聽霍兄的口氣,也並不把那邵都統放在眼裡,是以在下只是奇怪,霍兄要躲那邵都統,莫非是曾經得罪過他?那邵都統的武功,難道竟是如此厲害?」說到這裡,他心念一動,
「又或者霍兄不止得罪他一人,莫非是──」
霍小弟撇一撇嘴,張著亮晶晶的兔子牙,截著他道:「你不用給我戴高帽。不錯,我不只是得罪了小邵,我已經連他的主子襄陽王爺都得罪了。你沒看見這到處的王府的差兵,分明是在找我的麻煩,──他們還居然藏了我的畫圖到處給人看!」
他似是想到了什麼,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隨即咬牙切齒地道:「這死小邵!我打又打不過他,只好逃,沒想到他居然調了襄陽王府的人馬死死地追了來。」
詹日飛的眉頭微微一皺,不由自主地重複道:「──他們藏的是你的畫圖?」
隨後,他的眼睛裡忽然慢慢地湧上一種笑意。
只是這笑意一閃即逝,因為他立時想起一事。
一件與眼前的情形不符的事。
──「霍兄,你說你得罪了的是邵都統和襄陽王爺?可是那邵都統不是要在近日迎娶貴庄的玲瓏小姐么?據說還是襄陽王爺親自保的媒,聖上的御旨,怎麼霍兄還要找他的麻煩?霍兄自己難道不怕霍老爺子怪罪?」
霍小弟就怕他提起這件武林中已是人人皆知的大事,已經忍不住頭大如斗,頭已經搖得好似貨郎的手鼓:「我找他的麻煩,就是因為氣不過他的這門親事。──我們玲瓏山莊的玲瓏小姐冰清玉潔,怎麼會看上小邵?別說是襄陽王爺保的媒,就是當今皇上也不行!」
他那孩子氣的話,讓詹日飛忍不住輕笑出聲來。但是隨即他的笑容驟斂,暗中似有一聲抑制住的輕咳。
這一番說話,似乎已令他更加疲憊,於是他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思量著,他的聲音顯得十分小心。
「我聽說那邵都統英俊不凡,又是文武雙全,宦途暢達。江湖上傳言,他和貴庄的玲瓏小姐應該是一對璧人。再說,男女有別,玲瓏小姐足不出戶,霍兄又怎知是貴庄的玲瓏小姐看不上他?」
霍小弟臉色忍不住一變,氣急敗壞地道:「你又沒見過小邵,怎麼知道他是不是英俊非凡,文武雙全?到底是你從玲瓏山莊出來的,還是我從玲瓏山莊出來的?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是知道我們玲瓏小姐看不上他,咽不下這口氣,所以才來找他算帳,替我們小姐出氣。」
屋裡雖暗,他也能隱隱約約地看出詹日飛微笑不言,似是心中不信,只是不說而已。
不由自主地火往上沖,脫口而出道:「我找他的霉氣,只因為我們小姐心中,已經有了人了。別說是小邵,就是唐門的小唐,也一樣白費心思!」
他這話似乎已經憋了很久,一口氣說出來時,居然覺得說不出的痛快。但是話剛剛出口,旋即又後悔。自己怎麼不知不覺地對一個陌生人說出這話來?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一時間十分尷尬。
詹日飛見話已漸涉及他人隱私,不宜再問,又不想看他的難堪,於是只是微微一笑,就閉了嘴。
霍小弟的臉只是紅了一紅,馬上回復了正常。暗色中,他的一雙大眼睛瞪著他,仍是一副不講理的樣子:「你在心裡暗笑什麼?」
又眨眨眼,一口氣地問道:「我是打不過小邵,那你又為什麼也藏在床底?難道你也得罪了小邵,所以要躲他?」
「你的武功不錯嘛,居然能單手接那葛雲飛的脫手絕殺。」
「你和他多半有的一拼!你不是沒見過他么,該不會是怕成這樣吧。」
詹日飛那清俊的笑容中已有了點自嘲和促狹。「霍兄只怕是太高看我了。能和這樣的對手過招,想來必定是件快事,只是在下有難言之隱,現在和他拼是拼不得了。」
見到霍小弟仍然不罷休的模樣,又淡淡地一笑,說道:「不錯,實不相瞞,我也和你一樣,不僅得罪了邵都統,還得罪了襄陽王爺。」
霍小弟頓起惺惺相惜之感,點頭道:「我也不笑你了。襄陽府的人的確不好惹。你可沒有看到小邵出劍時──」說到這裡,忽又住口,覺得剛剛大言不慚地把邵繼祖貶得一無是處,此時卻談論他的劍法,豈不讓自己很沒面子。
看了他一眼,終於不情願地道:「只不過,你明知襄陽的追兵就在附近,還出手替我擋穆修權的一劍。我還沒謝你呢。」
詹日飛卻道:「可是霍兄也明知襄陽的追兵就在附近,仍然出手化解有可能傷及無辜的飛戟,又出手相救那就要喪命在葛雲飛手下的孩子,這份俠義,在下怎能不敬佩。霍兄此時言謝,可就見外了。」
霍小弟忍不住高興起來,可是他的大眼睛轉了轉,卻仍不放過他:「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又怎麼知道穆修權要暗算我?」
詹日飛輕嘆道:「江湖中人心之險惡,有時候實是難以想像。穆修權實在是非殺你不可。霍兄輕功絕世,他既然要殺你,就只好暗算。」
霍小弟摸摸腦袋,仍是百思不解:「我又不認識他,又為他興雲庄解了難題,他為什麼不承我的情反而殺我?」
詹日飛道:「只因他已經認出霍兄來自玲瓏山莊。霍兄手持『陰陽犴』,又身懷那『驚鴻一瞥』的絕世輕功,穆修權見多識廣,自然料定霍兄必是玲瓏山莊的貴介。玲瓏山莊和興雲庄之間的暗中爭鬥,霍兄想必比我更清楚。」
霍小弟喃喃道:「玲瓏山莊和興雲庄之間的爭鬥?這事怎麼從來沒有人跟我說起?」
詹日飛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黃襦少年明明身負絕世武功,可是說話之間,天真爛漫,似是對世事一竅不通。玲瓏山莊威名極盛,怎麼能讓這種人行走江湖?
霍小弟又道:「即便我是玲瓏山莊的人,冤家宜解不宜結,他何不順水人情一番,為何一定要殺我?」
詹日飛聽他說得天真,嘆道:「倘若江湖上人人都如霍兄這般,也就沒有那麼多的分爭了。」
──「此次興雲庄的三莊主,以及他的隨從盡數死在唐門『無佞堂』三殺手手中,已經令興雲庄輸了一仗。而你又折了唐門三人中的首腦,他只有殺了你,以後才可以重新揚眉吐氣,壓玲瓏山莊一頭。」
──「霍兄既能看到『龍虎榜』,玲瓏山莊與唐門的交情也該不淺,更何況,霍兄又同時出現在劫寶現場,必令他懷疑霍兄也欲對他興雲庄志在必得的東西染指。」
──「既然今日無論殺不殺你,都會和玲瓏山莊結怨,不如就索性先殺了霍兄,省得日後與玲瓏山莊一戰時,還要多費一份功夫。所以他就非殺你不可。」
霍小弟的一雙大眼睛裡慢慢地湧上一種奇怪的神色。他沉默了良久,才道:「所以你在暗中以葛雲飛的右戟殺穆修權,就是為了嚇走焦朝貴,令他不在穆修權死後,再找我的麻煩,對不對?」
──「我只是聽人說起人心的歹毒,有時勝過蛇蠍,今日居然碰上了。」
──「只是你怎麼猜得到這一切,你難道是他肚子里的蛔蟲?」
他說到後來,已經是展顏微笑。似是覺得這件事十分好玩。所有的不愉快,對他來說,早已煙消雲散。
詹日飛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的眼睛裡,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蕭索。
──「我雖沒有見過他的人,卻認得他的劍。在江湖上久了,這種事也就見得多了。」
──「霍兄,焦朝貴的興雲庄何等聲勢,若不是今晚他過於託大,只和穆修權兩人前來接應,又連折左右臂,勢單力孤,只怕不能如此輕易即退。他走時的心慌意亂,多半是裝出來的。」
──「興雲庄中高手如林,又有馬朝賢在朝中作靠山,此事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所以霍兄的麻煩,只怕從此源源不斷了。以後行走江湖,還請多加小心。」
霍小弟一怔:「好狡猾的老狐狸!」又撇撇嘴,「他在朝中有靠山,這有什麼了不起?我難道就沒有嗎?」
他圓圓的臉上滿是不服氣:「馬朝賢是誰?他興雲庄的這個靠山,怎能比我的還硬?」
(四)
詹日飛道:「馬朝賢掌四值庫,雖然是內職,卻是杭州霸王莊和洞庭興雲庄兩庄的靠山。他的勢力,由此可見一斑。如果霍兄沒有得罪襄陽王爺,說不定還有轉回餘地,只是──」
霍小弟早已截住他的話頭,笑吟吟地道:「這個你且放心,我的這個靠山,可不是玲瓏山莊的靠山。這一點你千萬別弄混了。」
「既然如此,在下可就多慮了。」詹日飛慢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霍兄,現在差兵已撤,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霍小弟忙道:「怎麼,你要走?」
詹日飛道:「在下急需趕路,怎敢再多打擾霍兄,既然遲早要分手, 不如就此別過。只是我與霍兄雖是萍水相逢,但卻有一句話,不知霍兄會不會見怪?」
霍小弟笑嘻嘻地道:「那你就不妨說來聽聽。若是不當講的話,我不會不聽嗎?」
詹日飛越發覺得這少年精靈古怪。他明明聰明,卻好象對人情世故很不了解;他天真自傲,卻不懂人心之險。他和他那隻招搖撞市的狗行走江湖到現在,居然一帆風順,逢凶化吉,倒也真是奇聞一件了。
於是微微一笑,道:「霍兄,那興雲庄的男孩是此次唯一的倖存者,不管他是誰,唐門和興雲庄就算不懷疑那東西是霍兄拿了,也會懷疑到他身上,必定千方百計地逼他說出那東西到底藏在何處。興雲庄明知襄陽府的邵都統已與玲瓏山莊聯姻,還敢對霍兄動手,說明此物必是貴重之極,霍兄千萬小心了。」
霍小弟眼睛古碌地轉著,自然是好奇心下,還在動那東西的念頭。可是這話又怎能對詹日飛說出口。
他奇道:「你難道就不想知道那引起興雲庄和唐門爭奪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嗎?」
這話問得天真,詹日飛禁不住苦笑。
「有些時候,我倒寧願知道的事情少一些。」
聽了他這話,霍小弟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起他來,說道:「你這個人倒是有趣。別人千方百計想知道的事情,你卻不感興趣,可是實際上,你對朝廷和江湖上的事卻又好象知道得很多,我此行所遇人中,你還是唯一沒勸我回玲瓏山莊避一避的人。」
他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早知如此,我若是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詹日飛苦笑道:「多承高看,只怕今日識得在下,日後反會連累了霍兄。──霍兄,我之所以不勸你回玲瓏山莊,那是因為在下大膽猜測,霍兄只怕是已經回不去玲瓏山莊的了,不知是也不是?」
霍小弟吃了一驚,不由倒退了一步,「你怎麼知道?」話一出口,才意識到這分明是親口向他承認了他的推測。
詹日飛緩緩道:「霍老爺子為人何等威嚴,既然已經答應了襄陽王府的親事,又豈能縱容下屬到襄陽王府尋事?」
「『陰陽犴』是興雲庄的鎮庄之寶,曠世奇兵,就連少莊主霍風縱橫江湖十餘年,都不見他使過,龐太師慕名求劍一見,都被婉拒。如今此劍,卻在霍兄手裡。」
「霍兄身懷如此利器,以霍老爺子的縝密心思,以及對此劍的珍愛,怎不能遣人相隨保護,可如今霍兄卻是孤身一人。所以在下冒昧猜想,霍兄持劍離庄時,恐怕霍老爺子並不知情。」
良久良久的沉默後,霍小弟終於渭然嘆了口氣:「你只不過比我大了幾歲,可是見識料事,卻比我不知強了多少倍。」他的聲音中有了一絲艷羨,已是承認詹日飛的推斷,不離八九。
詹日飛歉然道:「在下實是無意窺探霍兄家事。只是和霍兄萍水相逢,對霍兄的人品武功,十分欽佩。言談之中若有冒犯,還請霍兄原諒。」
霍小弟道:「我自然沒有見怪。我如見怪,也就不會還在這裡和你說話了。」猶豫著,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轉到他最想問的話題,「只是詹兄,如今大路已封,追兵密布,這麻煩看來是沒完沒了了,你打算如何能破圍而出?」
詹日飛沒有回答,只是嘴角牽了一牽。
恍惚間霍小弟似看到有一絲淡淡的,卻是滿不在乎的微笑在他那蒼白的嘴角邊一閃而過。再一眨眼間,又以為自己黑暗中看錯了。
可是他那份鎮定從容,卻忽然給了霍小弟說不出的信心。
「他看來必有脫身良策。」心裡想著,趕忙獻上頑皮一笑,一口氣接著道,「小弟現下也是落荒而逃,如今是想脫身之計想得頭也破了。你如果有錦囊妙計,可否也教給小弟一二?」
詹日飛微笑道:「錦囊妙計我也沒有。只是在下有急事必須儘快趕到京城,說不得,如今只好抄捷徑硬闖了。」
他的聲音依然雲淡風清般平靜而堅決,就好象這一路上不論是危機重重的龍潭虎穴,還是雨過天晴的陽關大道,在他看來, 都是一樣。
霍小弟眼睛一亮,笑吟吟地道:「你要去東京?那倒巧極了,我也要去東京呢。──詹兄,咱們不如結伴而行。」
他這話卻出乎詹日飛的意料,他一怔:「霍兄也要去東京?」
霍小弟道:「不錯,我此行,就是要去東京找一個人。」
「不知霍兄到東京去要找誰?」
霍小弟笑嘻嘻的滿臉得意:「自然是我那靠山。就如你所說,我已經招了這麼多的仇敵,又不能回玲瓏山莊,還不趕快去找我的靠山。」
他說到這裡,臉上又微微發紅,聲音也低了下來。幸好是在暗夜中,對方多半看不清楚。
等他抬起頭來,發現詹日飛正有些奇怪地看著他。
不知為什麼,在他那清澈沉靜的目光注視下,霍小弟竟有些心虛。
──難道他已經猜到他的靠山是誰了?
「既然如此,霍兄就請儘快啟程。今日得與霍兄一會,是在下的幸事,以後我們倘若還有機會見面,但盼能不是又在木床之下。」
霍小弟有些吃驚地瞧著他:「你,你不想和我結伴一起走?」
他看著他慢慢地,但又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一時間仍不相信這是真的。
「為什麼?」
──他自幼在玲瓏山莊,就從沒有被拒絕過。一直是別人求他,卻也從未被他拒絕過。
──他自覺欠了詹日飛一份情,好心提出相助照應,卻沒想到對方好象並不領他的情。
──江湖上的歷練,他畢竟懂的還是太少。
詹日飛緩緩地道:「我們分頭突圍,勝算的把握自然大些。」
「你不是說我的功夫好么?我們一起走,總可以一路上互相協助。我們兩個人,對付小邵總是容易些。」
詹日飛沉默著,還是搖了搖頭。
──「不止是邵都統一人,還會有別人。霍兄,所以我們還是各自行動的好。」
──「你輕功過人,定能輕易脫險,只是一路上務要小心。」
霍小弟的臉已經變得有些失望。
其實詹日飛所說一切,不是沒有他的道理,也並非不是為他著想。詹日飛不與他同行,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若是換了別人,霍小弟多半會一笑了之。
他本不是心胸狹窄,斤斤計較的人。
只是今晚似乎不同。
失去三兒之後,他怕過,怒過,傷心過,懷疑過,可是現在不知為什麼,卻是第一次感到一種失落。好象有一股意氣,忽地就衝到了頭頂。
他的臉突然漲得通紅。
「不錯,自然還有別人。我惹的又怎麼是小邵一人?你是知道我這次惹的禍,實在不小,怕我連累了你,是不是?」
「你剛剛說我的功夫好,都是騙我,你瞧不起我們玲瓏山莊的人,是不是?」
詹日飛仍然沉默。
在霍小弟看來,沉默有時就是默認。
他任性地一跺腳。
「好,我又憑什麼求人。難道沒有你,我還去不了東京?我欠你的這個情,早晚會還你就是。」
說著拱一拱手,人已經衝出屋外。
詹日飛望著他的失望的背影消失在雨夜中,蒼白的臉龐在夜色中顯得更加憔悴,輕輕地咳了幾聲,臉上已有了一分歉意。久久的沉默之後,黑暗中響起了他低低的聲音。
「真是對不起。」
「可是我實在不能連累你。」
只是霍小弟自然已經聽不見他的話了。
(五)
天蒙蒙亮的時候,大雨終於停了,惟有風仍舊肆虐地在吹。
清水縣的捕頭老孟只覺得近日裡不知道觸到了哪門子的霉星,連喝涼水都塞牙縫。看來說不定真該找城南的崔瞎子批一批這幾天的運氣。
先是襄陽王府幾天前就吵吵著要搜捕王府的欽犯,可是卻又不說出這欽犯到底姓字名誰,為了什麼干係,惹得不止是王府的禁軍,就連赫赫有名的錦師堂里奇奇怪怪的江湖人物,也都出動。然後就是搜捕的官軍只珍藏畫圖,按圖索人,卻又不按行例行規,張下海捕公文,公開地畫影圖形地捉人。
老孟的公門飯吃了三十多年,做清水縣衙的捕頭也做了二十多年,什麼人沒見過。那畫圖上的人他雖然不認識,可是明明看著卻不象什麼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年紀輕輕的一個人,居然能鬧到堂堂的襄陽王府上下雞飛狗跳之餘,又好象有點偷偷摸摸地來抓人,難道是襄陽王府有什麼把柄落在這人的手裡?可是襄陽王爺是當今皇上的親叔,向來是襄陽一地的土皇上,這年輕人是誰,怎麼會有天大的膽子,動到襄陽王府的頭上?
接著便是快天亮,外面仍舊大雨傾盆的時候,他被人從縣城東巷的妓女小鳳仙的被窩裡拖了出來。來人還持有襄陽王府邵都統的手諭,說是要他解一名小榔頭山客棧的兇殺嫌犯先到縣城,等天氣晴了,由他和馮校尉直接送到襄陽王府里去。
等他帶了兩個捕快,淋得落湯雞一樣趕到二十多里外的小榔頭山客棧時,邵都統的人馬早已離去。只剩下馮校尉和三名禁軍吆吆喝喝,以及一個瘦瘦弱弱,滿臉雀斑的男孩。那男孩,居然還是一個啞巴。
一肚子沒好氣的馮校尉,自然起勁地發作起他和那位已經比他更倒霉的蔡掌柜,真讓他覺得這幾天世界上所有的倒霉事,就象清水縣牢房裡的虱子,都找上了他。
等到馮校尉喝完了酒,滿臉油光地打著嗝,將那少年啞巴指給他時,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這啞巴男孩衣衫單薄破爛,沾滿泥漿,若是在清水縣的大街上看見,多半還會被他當乞丐一腳踢開。更何況他沒有半點武功,手臂上又受了傷,任誰一根指頭戳也戳倒了他,居然會是夜來發生在小榔頭山客棧十幾條人命的兇嫌?
仔細打量,那男孩的眼睛令他感到一絲奇怪。那裡面既有恐懼,又有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氣。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眼睛裡居然會有這種眼神,老孟不由得眨了眨已經被昨夜的燒刀子浸得通紅的鬥雞眼,心中起了掂量。
然後就是馮老爺養足了精神,一邊剔著黃板牙,一邊騎上他的青鬃馬,在胖胖的,一臉苦相的蔡掌柜點頭哈腰的送客聲中,慢悠悠地走出客棧。
老孟才發現自己沒有帶了馬匹出來,是個多麼大的錯誤。
山麓崎嶇。雖然是雨過初晴,但是在寒風的勁吹下,表面的泥漿已經結成了一層薄薄的殼,一腳踩下去,常常連靴子都陷在泥里。
道路越發泥濘。清水縣的三個人連夜奔波,早已經筋疲力盡。又聽說要解的是這個癆病模樣的啞巴孩子,更是叫苦連天。
本來人的兩條腿,就沒有馬的四條腿跑得快,更何況是襄陽王府的高頭大馬。現在這些靠兩條腿走路的人中,居然還加了一雙細細的小腿。
拖拖拉拉的一條路走了三個時辰,才走了不到十里路。馮老爺早已不耐煩,罵聲更大。
在滿是泥濘的山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被山風吹得透心地涼,聽著馮老爺破鑼一般的叱罵,再想著小鳳仙的溫暖的被窩,白膩膩的圓臉,嬌滴滴的軟語輕聲,老孟覺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所以當他們轉過一個山口,忽然看見前面有兩個人攔在路中央的時候,老孟的火兒當然就找到了撒氣口。
「你們瞎了眼啦?沒看見官差辦案,還不趕快給老子讓開路!」
只不過他的嗓門雖大,路中間的兩個人,就好象沒聽見。
兩個人依舊站在路中央,動也沒動。
兩個穿青衣的人。
他們的臉色都充滿了風塵,似是經過了長途跋涉。
但是他們的淡青衣衫,卻十分乾淨,沒有濺上一滴泥點。
他們的態度都很平和。
老孟這才發現,兩人之中,竟然有一個女人。
一個很美的女人。
立刻,所有官爺的眼睛,都像是看見了臭肉的蒼蠅,亮了起來。
女人穿了一件寬寬大大的淡青長袍,腰間隨隨便便系了一條五彩的緞帶。一頭烏黑的頭髮,也用同一種緞帶鬆鬆地挽著。
她的眼波輕輕流轉,就已是嬌媚百生,每個人都覺得她是在看著自己,不由得身子都酥了半邊。
──只因為她在看著你的時候,就彷彿在看著世上最英俊,最體貼的男人。
她的一顰一笑,已經牢牢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竟沒有人留意,那剩下的一個人是高是矮,是丑是俊。
老孟終於咽下一口吐沫,結結巴巴地道:「姑娘攔在路中,不知有何貴幹?」
女人吃吃地輕聲笑著,低下了頭。
她的長袍的領口上,綉著一彎小小的月亮。
她的領口卻如鴿翅般翹起,內中是光滑如玉,吹彈得破的肌膚。
她的脖頸裸露著,即便是在這下午陰韻的流雲下,也充滿了一種原始的挑逗的邪惡。
「小女子自然是想請各位大爺幫一個忙,也不知官爺們肯不肯賞這個臉給我。」
聲音依舊無比嫵媚,千囀萬囀,直直地滲到人的骨頭中去。
老孟只覺得一股慾火,騰地直衝到了頭頂。而馮校尉的口水,已經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 這次搶著問話的,卻是他。
「不知,不知姑娘想要我們幫,幫什麼忙?」
「我只是想向各位官爺討一件物事,也不知道官爺們舍不捨得。」
馮校尉拍著胸脯,一口氣地道:「捨得,捨得。當然捨得。姑娘你儘管說。這普天之下,還沒有我們襄陽王府拿不出的東西。」
女人抬起頭來,只是露齒一笑,眼波一轉,馮校尉的魂,已經飛到了天外。
── 「可是我只不過是想要各位的腦袋。」
「袋」是開口音。
老孟忽然發現自己的左眼,正在看著自己的右眼。
他正想說,「真是邪門」,卻才發現自己的嘴唇也已變成了四半。
他意識到人已經被劈成兩半時,居然還在想,自己一輩子所有的倒霉事,都趕到今天一天了。
然後就是血霧飛濺。
馮校尉的頭飛出去的時候,還來得及看到倒在地上的六具屍首,自己仍然坐在馬背上的半截身軀,以及陰雲下,那隻夾著一條白絲帕,輕輕抹過刀刃的手。
耳邊還來得及聽見那依舊千嬌百媚的聲音。
「你的心腸,總是比我的狠。」
「我只不過要的,是他們的腦袋。」
細心地用白絲帕抹過刀刃,然後白絲帕就被青衣男子漫不經心地丟到了地上。
刀已回鞘。圓形的刀鞘。
山路上的泥漿,很快將絲帕浸透,浸黑。然後,血腥氣息才在這窄窄的地方,蔓延起來。
「你要的,只不過是他們的腦袋。而我要的,是他們轉世投胎,都會不敢靠近我一步。 就連做夢,都不敢夢到我的臉!」
就因為如此,殘忍,在他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手段。
風依舊裂裂地吹。青衣男子的長袍飛舞。
慘白的太陽,正悄悄地向西移動。
青衣男子的手,正負在身後。
他的冷寂的神色中,也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地方。
他的眼睛。
那眼睛就好象是死人的眼睛,沒有一點人類的感情。看著你的時候,也好象在看著死人。
只不過這次他看的,卻是仍然站在死屍中的男孩。他的眼珠,居然難得地動了一動。
男孩在微微發抖。不知是因為寒風的刺骨,還是這青衣人眼神中的冷寞。
青衣的女人,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仍然是她那千嬌百糜的聲音傳來。
── 「你真叫我們找的好辛苦。」
── 「如果再遲了幾天,就耽誤了姥姥的大事。」
── 「這次倘若姥姥發起脾氣來,可是誰也救不了你了。」
青白的日光,此時正映在男孩滿是雀斑的臉上。
他的臉已抽搐起來。
(六)
霍小弟正在做夢。甜甜的夢。
他夢見自己正在鋪滿了花瓣的木桶里,舒舒服服地洗著澡。
淡淡的花香,溫熱的浴水,軟語嬌噥的侍女的侍侯,已讓他昏昏欲睡,不想醒來。
接著似是一隻蚊子飛來,嗡嗡地吵人,於是他「啪」地一掌拍了過去。
他又聽見「啪啪」的聲響,覺得十分奇怪:這裡哪來的那麼多蚊子?
這一驚覺,已經醒了過來,才知道剛才不過是南柯一夢。
抬頭看看太陽,竟然已經偏西。
雨雖然早已停了,風依然裂裂地吹。天上仍然堆著陰雲。
然後他又聽見「啪啪」兩聲,被風斷斷續續地吹送過來。
山坡下是小小的草亭,隱在土崗下。除非站在崗上,草亭就不易被發現。
霍小弟的腦袋,就悄悄地從山坡土崗處探了出來。
遠遠的山坳處,樹林邊,站著三個人。其中一個,竟然就是他要找的那個男孩子。
只不過跟他站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大人。
兩個身穿淡青長袍的人。
一個是個子高高,有著一雙死人眼睛的男子。
另一個,竟是個女人。
一個領口上綉著一彎月亮,卻是千嬌百媚,溫滑如水的女人。
──霍小弟最討厭的就是碰見這種女人。
那個青衣男子不說話,突然出手,劈劈啪啪就是十幾個耳光,打得那男孩的雙頰頓時腫了起來,嘴角也流出了鮮血。
他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傻了,一動不動,好象不敢迴避,又或許是在那青衣男子的掌力籠罩之下,根本無法避開。
青衣女子仍是說不出的嫵媚艷艷,可是直到那男子住了手,才溫溫膩膩地不知是對誰說道:「若不是碰到那姓蘇的,我們還不知道,咱們看中的東西,連興雲庄和唐門的人,居然也敢動打壞主意。」
回頭看看青衣男子,道,「看來寒水宮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動,馬上就要讓別人欺負到頭上來了。」
又瞥了那男孩一眼,含笑道:「你說是不是呢?你有沒有對他們說了你知道的那秘密來呢?」
那男孩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沒法子對他們講話,但是你如想告訴他們,總會有你的辦法的,是不是?」
那男孩仍是搖頭。
「真的沒有?」
那男孩已經露出了絕望的神色,拚命地搖頭,不知怎樣才能讓她相信。
「這就對了。這秘密,就只能是寒水宮的人才能知道。」
青衣女子懶懶地說著,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相信他。
她低下頭去,吃吃地笑著,如玉如柔荑的手指,輕輕地划過他那已經給打得又紅又腫的面頰。
「小孩子調皮,出來亂跑,姥姥可是不喜歡不聽話的孩子哦。所以我們出來時,姥姥吩咐過,問你話之前,千萬讓你別忘了吃藥。姥姥說,只有吃了葯的孩子,才真的會乖。」
雖然是寒風斷斷續續地將那女子的話送過來,雖然她的話語仍舊嬌柔如水,可是在山坡土崗下的霍小弟,心裡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只見她一邊說著,一邊從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一隻軟囊,和一隻玉碗。
男孩子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一切,眼睛裡露出了恐懼和哀求。兩條腿好象已經不是自己的,連跑都不敢跑。
眼看著青衣女子自那軟囊中倒出一道綠色液體在碗內。液體兀自蠕蠕而動,似是活的一般。
男孩的臉色一時間就好象是死人般蒼白。
眼淚突然從他的眼睛裡流了出來。
青衣女子將玉碗遞給他,仍然是柔柔的聲音道:「再不乖乖地喝葯, 可就會惹得姥姥生氣了。你不想讓姥姥生氣,是不是?」
碧色的玉碗在微微地晃動,原來是那男孩的雙手在顫抖。
碗裡面蠕動的綠色液體,映著那男孩的嘴唇也在顫抖。
青衣女子冷笑道:「你怎麼不喝?這葯今天只不過是量多了一些,待會毒性發作起來,也就多痛一些罷了。但是你總不想讓姥姥生氣,吩咐下更多的法子來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對不對?」
男孩的眼淚流得更快,手也抖得更加厲害,卻仍然不敢將玉碗里的東西潑了。
青衣男子站在一旁,自始至終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一雙眼睛冷冷地看著他,卻又好象從沒有把他看在眼裡。
或許,眼前這個瘦小的孩子,對於他而言,就從來沒有存在過。
霍小弟真的忍不住了。
他曾經隱隱聽到玲瓏山莊的人們談論起寒水宮的故事。
他記得人們談到那名字時的凝重的臉色,以及眼神中掩飾不住的恐懼。
只是他不明白。
──威名盛如寒水宮者,竟然要用逼人喝毒藥的法子來逼問這男孩那東西的下落?
明明知道此刻實在不能再惹上新的敵人,明明知道襄陽王府的追兵就在附近,可是他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兩個青衣人這麼欺負一個不會武功的孩子。
又或許他已經不在乎。
──惹上又怎麼樣?
──他現在的麻煩難道還少了?
虱子多了就不癢,債多了就不怕。
他的手已伸到懷裡。
手指已經握住「陰陽犴」血紅的劍柄。
「陰陽犴」墨色的劍刃,已在他的體溫下發熱,象是渴望暢飲著熱血的魔鬼。
他長吸一口氣。
他拔劍!
只是他的劍,竟然沒有拔出來。
一隻有力的手,已經輕輕地按住了他的手臂。
他一驚。
玲瓏山莊的絕世輕功,原本就是一葉墜而知於千里之外。
雖然他運以「小樓一夜聽花語」來凝神傾聽那山坳間青衣女子的說話,可是方圓百丈內的一草一木,一息一動,都休想逃過他的耳目。
究竟是什麼人,居然能欺身到他身畔而令他不覺?
猛回頭,夕陽下,就看見詹日飛清俊而蒼白的臉,以及他那雲淡風清的微笑。